頂點小說網 > 燈花笑 > 第一百九十五章 情侶裝

  接連下了兩日雨,第三日的早晨,天終是放晴了。

  巷口葉底再無梔子芬芳,唯有落枝打碎一地。段小宴清晨起來,特意換了件嶄新的孔雀綠交領錦袍,腰間掛著那只水戲鳧鴨的錦囊,高高興興來找裴云暎。

  今日是仁心醫館五十年慶宴的日子。

  醫館只給裴云暎送了帖子,沒顧其他人,段小宴便自己溜去仁心醫館一趟,腆著臉問銀箏要了一張來。

  到了裴府,段小宴與青楓打過招呼,一進屋,就見裴云暎從屋里走出來。

  他穿件朱紅燕紋圓領大袖錦袍,腰束黑犀帶,襯得人唇紅齒白,俊秀英朗,一眼看去十分打眼。

  段小宴卻皺起眉。

  “哥,你這身與公服也太像了吧,不知道的,還以為你是去上差,又要抄一回醫館。”

  似是想起上回秋日夜抄仁心醫館不愉悅的回憶,裴云暎神色微頓,須臾,看了他一眼,轉身往屋里去。

  段小宴趕緊跟了進去。

  裴云暎進了屋,走到屏風后的紫檀暗八仙立柜前,打開柜門,伸手拿出一件皂色鷹紋窄袖錦袍。

  段小宴腦袋湊前,搖頭點評:“不好,陸醫官平日喜歡穿白,你穿件黑色去,豈不是真的黑白無常?”

  裴云暎:“……”

  他再拿起一件荼白瀾袍,被段小宴大驚阻攔:“人家是慶宴,你穿件白色去,多不吉利呀,不妥不妥!”

  “唰”的一聲。

  裴云暎丟下手中衣裳,平靜開口:“段小宴。”

  “在!”

  少年一個激靈,連忙辯解,:“我說的是實話,不信你問青楓。”

  正從門口走過的青楓趕緊轉頭望天。

  段小宴誠懇望著他,“哥,我是在幫你。今日醫館慶宴,醫官院的那位紀大公子也在。”

  “那位公子生得也不差,屆時宴席開始,男子間明爭暗斗起來,誰丑誰尷尬。萬一紀大公子盛裝打扮,一舉奪得陸醫官芳心,妒忌的滋味,可是十分難受啊。”

  裴云暎微微冷笑:“笑話,我為何妒忌?”

  “因為蕭副使說女子重前夫……”

  剩下的話在裴云暎冰冷的目光中漸漸熄滅。

  段小宴輕咳一聲,主動轉向裴云暎的衣櫥:“哥你放心,有我在,絕不讓咱們殿前司的臉面落后他人,我來替你梳妝打扮——”

  他掀開衣櫥。

  裴云暎的衣裳很多,大多都是裴云姝讓人給他做的。他生得好,倒是不挑衣服,隨隨便便穿公服也俊氣逼人。因此衣櫥里多是黑白和公服的朱色,其余顏色倒是也有,只是不常穿。

  段小宴挑剔地一一看過去,最后從衣櫥最角落,挑出一件錦袍來。

  這是件嶄新的宮錦瀾袍,顏色是干凈的淡藍色,繡了細細雪白勾云紋,一眼瞧上去,干凈又清冷。

  “這件好!”段小宴贊道。

  裴云暎掃了一眼,眉頭微皺。

  這是裴云姝令人給他裁的。

  這樣溫柔淺淡的顏色他一向不愛穿,因此做了許久都被放在衣櫥中,一次也沒穿過,偏被段小宴找了出來。

  “這件顏色不錯!”段小宴舉著袍子興致勃勃,“哥你想想,陸醫官平日除了白衣裳,最愛穿的也就是藍色了。”

  “你今日穿一件藍色,她也穿一件藍色,你倆不約而同,顯得默契十足,那紀大公子一見,可不就知難而退了么?是不是,青楓?”

  站在門口的青楓認真看向遠處,假裝沒聽到段小宴的話。

  裴云暎看一眼衣袍。

  淺藍衣袍似雨后長空,又若淡色湖水,清冷之色倒是與另一人氣質很像。

  身側少年還在問:“哥,就穿這件怎么樣?”

  他別開眼,哼了一聲。

  “不要。”

  ……

  “噼里啪啦——”

  仁心醫館前,一片熱鬧。

  懸掛在李子樹枝上的鮮紅炮竹熱熱鬧鬧炸響,濺起的碎紙綴在枝葉中,濃綠也添了點嫣紅色彩。

  杜長卿把草編的罐子堆在門口的長桌上,這是消暑藥茶,進來買藥的病者可免費拿一罐走。

  阿城和銀箏站在醫館外,給路過人分發一些熬好藥茶,慶宴開始總要做點彩頭,仁心醫館不能像清河街那些大酒樓開張一般送太貴的,卻也不好對路過人說一句“歡迎再來,”便送一張銀箏寫的“身強體壯、壽比靈椿”的紅紙。

  林丹青也得了一張紅紙。

  林丹青是一早來的,醫官院旬休,她不必告假,便盤算著時間,一大早就來幫忙。

  杜長卿和阿城在外張羅,林丹青隨陸曈往里鋪里走,鋪子被打通過,兩間并做一間,原先陳舊墻面都被仔細修補過,新藥柜干凈發亮,一眼望去,煥然一新。

  桌上醫籍下還放著幾冊書卷,林丹青眼尖,一把抽出來,訝然開口:“《雙情記》……陸妹妹,你也愛看這個?”

  陸曈愣了一下:“不是。”

  “是我看的。”銀箏笑著從林丹青手里接過書卷,“先前去雅肆書齋買炮竹書畫,洛老板送的搭頭,有時醫館閑暇,我就看看話本打發時日。”

  “話本?”陸曈疑惑。

  她平日忙著坐館和幫醫館制藥,不知銀箏何時迷上了這個。

  “是呀,”銀箏笑著解釋,“講的是一對高門宅邸里真假千金的故事,真假千金、先婚后愛、兄妹相戀、假死脫身、最后破鏡重圓,皆大歡喜,可有意思了。”

  陸曈茫然。

  這聽起來有點離譜。

  林丹青眨了眨眼:“這本我先前看過,不過,看到中途沒看了。”

  銀箏不解:“為何?后面寫岔了?”

  “那倒沒有,就是后來看到女角兒受傷不起,王爺對御醫叫囂:‘若治不好她,你們統統陪葬’就看不下去了。”

  林丹青打了個哆嗦:“這誰能看得下去?醫官又不是冤大頭。”

  陸曈:“……”

  見陸曈神色一言難盡,林丹青便感嘆:“其實我以前挺愛看這些,后來嘛,一來準備春試挺忙的。二來,有些話本實在寫得離奇。”

  “那要御醫陪葬的,頂多是人品不怎么樣。有的話本更過分,寫男女角兒新婚,一夜十三次……”她湊近陸曈壓低聲音,“你我都是學醫的,這不離譜嗎?”

  銀箏忍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起來,見林丹青看來,又忙解釋:“可能、可能寫話本的人也是瞎編的……”

  “說得容易,”林丹青認真反駁,“但若看話本的女子買了看來,信以為真,還以為天下間男子皆是如此。待將來成婚,卻發現與話本所錄全然不同,以為男的有問題,豈不是毀人姻緣?”

  “我家老祖宗說過,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,這罪過可就大了。”

  她這思慮得長遠,讓陸曈與銀箏二人一時無言。

  正沉默著,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,小伙計高興的聲音響起:“客人來了,快快請進!”

  陸曈回身望去。

  就見門口李子樹下,一輛馬車停了下來。從車上跳下個穿綠衣的小童,麻利地掀開車簾,緊接著,馬車上又下來位藍衣青年。

  這青年一身淺藍衣袍,長發以玉簪冠起,黑發明目,風韻清俊,十分的端方有禮,隨他下馬車,衣袍隨風微微拂動好似湖面濺起漣漪。

  夏日間日頭盛熾如火,這青年下車瞬間,四周卻如飄來一股竹林清風,掩住悶燥炎意,格外令人舒展沉靜。

  孫寡婦與宋嫂正拿竹筒接杜長卿門口分發的不要錢藥茶,見狀皆是呆了呆,孫寡婦碰了碰杜長卿胳膊,悄聲詢問:“杜掌柜,這位文弱的俊男又是誰啊?”

  杜長卿舀藥湯的手一停,沒好氣道:“狗皮膏藥。”

  林丹青摸了摸下巴,附在陸曈耳邊嘀咕:“紀醫官不穿醫官袍的樣子,還怪有幾分姿色的,是不是?”

  陸曈沉默,把手中藥罐放下,轉身往門口走。

  看杜長卿的模樣,是不打算迎客了。

  才走到門口,還未對紀珣說話,忽地又聽見一陣馬蹄聲。

  這馬蹄聲比方才那陣更急促,隨蹄聲漸近,又一輛朱輪馬車在仁心醫館前停了下來,與李子樹下紀珣的那輛馬車并在一處。

  “陸醫官——”

  人還未到,聲音先行,綠衣少年從馬車上跳下來,聲音雀躍,在他身后,有人掀開馬車簾,彎腰下了馬車。

  眾人朝前看去。

  馬車上下來個穿淺藍宮錦瀾袍的年輕人。

  這年輕人生得亦是俊俏。

  他眉眼不似方才那位清冷淡薄似水墨,更加鋒利分明、奪人心魄。偏偏揚起唇角時,露出若隱若現梨渦。

  于是鋒銳變成和煦,竹林長闊寥落的清風,霎時被暖日照亮。

  醫館前,人煙熙攘吵鬧,漸漸那吵鬧聲也淡去,被馬車下站著的二人聚集住目光。

  同樣的淺藍衣袍,同樣俊美出挑,然而同一種色彩,穿在不同人身上卻全然不同。

  一個清冷出塵、似山間長風,泠然湖水,總是蒙著淡淡云霧,一個卓拔耀眼,英秀峨然,似雨后晴空,微夏清夜,干凈明朗。

  搖曳樹影落在石階上,醫館前兩人卻把整個西街狹窄土路都襯得光鮮起來。

  宋嫂捂住心口,再看看眼前揮舞勺子的杜長卿,突然覺得這往日眉清目秀的少東家,今日看著好像也黯淡許多。

  兩位藍衣青年彼此視線相撞,都怔了一下,畢竟這顏色實在是過于相近。

  門口低頭整理紅字的苗良方睜大昏花老眼,看了看林丹青:“林醫官,這是翰林醫官院新發的醫官袍?”又疑惑,“怎么還送了裴殿帥一件?”

  杜長卿把舀勺一摔,抱胸冷笑:“真是令人嘆為觀止。”

  陸曈:“……”

  那一頭,裴云暎也瞧見了紀珣的衣袍,面色一頓,看向段小宴的目光登時發涼。

  段小宴哽了一下。

  “失策。”少年痛心疾首,低聲道:“沒想到這紀大公子竟也如此心機深沉,倒顯得你倆撞上了,無事……哥,你底子好,足以艷壓群芳。”

  “再者,管他做什么呢,紀大公子是個意外,咱們只要和陸醫官一樣顏色……”

  少年聲音在看到陸曈時猛地消失。

  裴云暎朝前看去。

  醫館門前站著個穿黃衫裙的女子,穿件淡黃薄衫子,下著郁金羅繡染裙,烏發邊簪一朵苔綠絹花,芳容明麗,身姿聘婷,濃淡合宜好似幅江南俏春圖。

  正是陸曈。

  裴云暎淡淡看一眼段小宴。

  段小宴語塞。

  “她、她穿了黃色啊。”

  處心積慮頗有心機的穿了件藍色,誰知對方卻穿了件黃色,偏與另一男子撞了色,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,人算不如天算。

  陸曈并不知樹下幾人心中回轉心思,只是微微疑惑裴云暎竟穿了件平日不常穿的顏色來。她身上那身黃裙是銀箏去葛裁縫店里裁的,說是葛裁縫店里緞子賣的最好的顏色,做衣裙正好。

  門外烈陽仍盛,銀箏笑著上前,打破微妙尷尬:“紀醫官與小裴大人都來了,快快請進,阿城已備好茶了。”

  那二人對視一眼,彼此微微點頭算過禮,一前一后進了里鋪。

  紀珣的藥童竹苓手里抱著個琉璃細頸大肚罐子,費力往里鋪茶桌上一擱,仰頭脆生生道:“這是我家公子送的賀禮‘青竹瀝’。”

  苗良方:“青竹瀝?”

  “心下有支飲,其人苦冒眩。暑天氣熱,易生痰癥,我家公子親手做的青竹瀝,外頭可買不著。”

  竹苓說得驕傲,身后杜長卿大大翻了個白眼,對苗良方無聲做了個口型:不值錢。

  陸曈接過琉璃罐,對紀珣道:“多謝。”

  紀珣頷首:“今日慶宴就可用上。”

  段小宴見狀,不甘示弱從后面擠上來,若無其事將紀珣擠到一邊,笑盈盈把手中竹籃往桌上一放:“我家大人也有賀禮,陸醫官請看——”

  陸曈低眉看去,紀珣也是一怔。

  草編竹籃蓋著的綢布一掀開,里頭坑坑洼洼黑漆嘛黑團團囫圇物,還有些干枯枝草。

  林丹青眨了眨眼:“這是……藥材?”

  “沒錯!”

  段小宴正色道:“畢竟是醫館嘛,大人覺得,與其送些花里胡哨的,不如送些更實用之物。陸醫官又不是貪慕金錢之人,就令人尋了些難尋的珍奇藥材,日后陸醫官想做新藥或是研制新方也方便。”

  珍奇藥材難尋,倒不是說價錢昂貴,而是有些藥材因地域或環境原因,盛京難尋其一,她草草翻了幾下,有些甚至是御藥院也難得的草藥,不由看了裴云暎一眼。

  這賀禮很難得。

  裴云暎見她看來,勾了勾唇,悠悠道:“陸大夫這回不會將禮退回來吧。”

  這話說得很有些深意,周圍人都朝他二人看來。

  陸曈合上竹籃蓋子:“不會,多謝裴大人。”

  “應該的。”他笑。

  “咳咳——”

  門口的杜長卿擠了進來,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轉,皮笑肉不笑道:“我看時候不早,人都到齊了,就別在這門口一并擠著,進院里用飯吧。”

  “阿城,擺飯——”

  阿城應了一聲,把門口藥桶子搬進屋,又把大門一鎖,歡呼著朝里跑去。

  唯有段小宴撓撓頭,語帶茫然:“不是說廣邀貴人好友嗎……就這幾個人啊?”

  這話當然沒有人回答他。

  銀箏掀開氈簾,眾人陸續走了進去。

  小院提前已打掃過一次,越發整潔清爽,院中已拉起布棚,遮蔽頭頂烈陽,因院落四周有樹,院子里倒并不很炎熱,偶爾有風時,還覺出幾分清爽。

  其余人都已來過院子幾回,唯有紀珣與竹苓是頭一次來,走得更慢些。

  “公子——”竹苓扯了扯紀珣袖子,“這窗前居然有棵梅樹哎!”

  紀珣不喜群花,唯愛梅竹。如今他自己窗前養了一叢綠竹,幼時在紀家時倒是在窗前種過一樹白梅,只是后來埋頭做藥,那時年幼,有時剩下藥渣倒在梅樹下,漸漸的梅樹就枯死了。

  見他看的入神,銀箏笑道:“這是姑娘的屋子,冬日花開時,打開窗就有梅花飄進來,可好看了。”

  她一轉頭,見院子涼棚下的石桌前,眾人三三兩兩已走過去入座,便招呼道:“紀醫官,阿城在擺飯了,您二人請先入座吧。”

  紀珣點頭應了。

  他走到石桌前,苗良方和段小宴已先坐下,陸曈正將碗筷一一擺好,阿城動作很麻利,不多時就已將飯菜擺滿一整張桌,擺不下的,則放在石桌前的小木椅上。

  白炸春鵝、清攛鶉子、荔枝腰子熬鴨、山煮羊、蜜漬豆腐、雪霞羹、酒燒香螺……

  雖然有些酒樓的油紙袋尚未扯干凈,仍黏有一點在菜肴上。

  但……

  還挺豐富的。

  竹苓挨著阿城坐下,苗良方和銀箏坐在一處,杜長卿接過竹苓方才抱來的“青竹瀝”,叫陸曈也坐下。

  紀珣看著陸曈在涼棚下坐了下來,見她身側還有空位,微微猶豫一下,朝著陸曈走去。

  他還有些事想問陸曈。

  陸曈看到他的動作,也是一怔,紀珣走到陸曈身邊,微撩袍角,正要坐下。

  忽然間,斜刺里響起一道聲音。

  “請問——”

  紀珣抬頭。

  裴云暎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。

  微風吹動梅樹花枝,打開的青竹瀝漸有清香撲鼻,年輕人站在二人身前,眉眼明朗含笑,語氣卻很有幾分無辜。

  “我可以坐在這里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