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棠不知謝不傾又要玩兒什么花樣,難不成又要拿這玉令來要挾她,便聽得謝不傾道:“此物不是不能給你,只是要你答應本督一樁事。”
果然如此!
明棠猜也猜得到絕不是什么好事兒,想極了掉頭就走,但這玉令確實關系不小,她一時之間有些兩難。
謝不傾見她不說話,知曉她必是在權衡,心下覺得好笑,也懶得吊她胃口,將玉令放回她的掌心去:“也不必這般英勇就義似的,只是叫你將小年那日空出來,陪本督去一個地方就是。”
謝不傾是不大稀罕騙人的,明棠聽他這般說了,也就點點頭:“遵命。”
謝不傾沒太多言。
他伸手揉了揉明棠的鬢發,將她被自己弄得微微有些凌亂的衣裳發髻皆整理好了,便引著她下樓去。
這小樓本就是堆放雜物的,等閑沒什么人過來,樓梯上飄落了些積雪成了冰也沒有人灑掃,明棠走在謝不傾身后,一下子打了滑,往下頭跌去。
謝不傾聽到后頭一聲短暫的驚呼,就知曉這小兔崽子必然又是不好了,回過身來,正想拉住她。
哪知道她跌的太兇,一頭撞在他懷里,將謝不傾撞退了半步,后腰正好撞在欄桿上,呼吸一停。
明棠心里還有些驚惶,又察覺謝不傾被她撞著了,連聲致歉:“腳下有冰,沒站穩,可傷著大人了?”
謝不傾的長眉挑了挑,將她扶正了:“無礙。”
他的目光在明棠身上轉了圈兒,確信她沒傷著何處,又拉著她走了兩步,瞧著走路也走得順當,這才搖了搖頭:“下樓都下不成,你是傻了?”
明棠知道他最是嘴下不留情,不刺她才不像謝老賊的作風,只看在他接了自個兒,白白挨了自己一撞的份上,沒與他爭口舌之利,只是愈發小心起來。
卻不料謝不傾一把將她打橫抱起,道:“你是個沒長腿兒的,罷了,本督就委屈委屈自個兒。”
謝不傾以氅衣將明棠整個籠在懷中,明棠瞧不見外頭如何景色,只聽見風聲蕭蕭,片刻之后微微聽見落地聲,隨后謝不傾才將她放下。
她一看,竟又回到了方才與明宜宓吃鍋子的亭子左近。
明棠正要從他手下掙脫,謝不傾卻又將她拉了回來,竟是飛快低頭在她額間的朱砂痣上一舔吻。
明棠大窘,生怕有人出來,勉強掙扎。
謝不傾就伸手去拉她細韌的腰肢,不準她走開。
正拉扯著,魏輕剛好挑簾兒出來,明宜宓應當也跟在其后,聽見兩人說話的聲音漸近。
明棠心都快跳出來,被謝不傾一下子扯回懷里。
她羞憤得雙頰通紅,魏輕正好看過來,目光落在謝不傾攬著明棠、滿臉寫著松快的面上,很是興味八卦地丟出個“我懂,您繼續”的眼神,忽然回過身去:“誒,我覺得還不大盡心,我再吃兩筷子。”
明宜宓的笑罵從他背后傳過來:“你是屬豬的不成?離席了還吃,吃了又吃!”
但她這般說著,也就跟著回去了。
氈簾兒蓋了下來,兩人又沒出來,明棠給幾欲跳到心口的心終于稍稍落回去些,用力掙脫了他的手,怒目而視,壓低了嗓音道:“大人!我阿姊還在里頭,這是做什么?”
謝不傾漫不經心地勾了唇:“你眉間落了一片雪,我嘗嘗眉間雪是什么滋味。”
嘗個什么滋味!
雪有什么滋味?!
明棠恨不得自己眉間涂了毒藥,一口子給這謝老賊毒死算了,方才偷偷摸摸的沒人瞧見也就罷了,這就在人面前,他也這樣放肆,還被魏輕瞧見兩人拉拉扯扯,叫她恨不得找條地縫把謝不傾埋進去。
謝不傾見她氣得雙眸雪亮,心下松快不少,揉揉她的粉頰:“好了,不作弄你了,答應本督的事情要記得,若食言……大可試試。”
明棠沒好氣地拂開他的狗爪子:“自然會記得。”
謝不傾笑了,輕輕彈彈她紅通通的鼻尖,便轉身離去了。
明棠自覺也沒那臉皮再見魏輕,在外頭同明宜宓說了一聲,自己先回瀟湘閣去了。
*
謝不傾今日心情其佳,待出了明府,倒一個人靜靜在雪中穿行,回了他在上京城的私宅。
他自然也有私宅,還有不少,只是平素里多住在西廠滄海樓,等閑并不來。
這宅院也記不清是哪個權貴為討好他所贈的,他幾乎從來沒住過。但今日也不知是哪兒來的興致,謝不傾走到那私宅前,抬頭靜靜看府邸匾額上高掛的“秋棠居”三字,忽然覺得這私宅偶爾也是可以來住住。
他在雪中靜立了好一會兒,直到肩上都落了雪才恍然回過神來,又走到秋棠居隔壁賣各色炒貨零食的福寶巷去,挑了個糖鋪子。
他的形貌,上京城之中罕有人不認得,糖鋪子里幾個買糖的小孩兒一見他險些嚇哭了,瞬間跑了個沒影。
那賣糖的老板瞧見這尊煞神進了店,手腳都僵得不聽使喚,想起來好似是聽人說起過,附近有一犯事大官兒的宅邸被贈給了九千歲謝不傾,心中直呼流年不利,只怕自己一個伺候不好就要血濺三尺,目光總不受控制地往謝不傾腰間掛著的長劍上飄。
“桃子做的飴糖。”
謝不傾也不在意旁人見了他便繞道而行、面色慘白的模樣,只是從腰間解了個荷包,丟到柜上。
那裝糖的伙計聽得“咚”的一聲,猜測這荷包里銀子不少,只是他也不敢當著謝不傾的面兒清點,連忙拿了個油紙袋裝了滿滿一包,又怕他發作,把別的也裝了好幾袋子,皆堆在柜臺上。
謝不傾隨手取了來,出了糖鋪,便在風雪之中靜靜走著,這般捻著糖果兒吃。
淡淡的桃香,同方才明棠在席間用的果酒有些相似。
他一顆接一顆地吃著,幾個小孩子遠遠地在看,等他走出好遠去了,才悄悄地說話。
“阿娘不是說,那個是會抓小孩兒吃的惡鬼嗎?怎么他不抓小孩兒,反而吃糖?”
“也許糖比小孩兒好吃?”
“嘿嘿,那家店的糖確實好吃,只是阿娘半個銅板都不肯給我,我買不起。”
流著大鼻涕的孩子們討論了幾句,飄進謝不傾的耳朵里。
謝不傾沒說話,只是轉了回來,嚇得那幾個身上的衣裳都打著幾個大補丁的孩子鬼哭狼嚎地逃跑,他卻將手里拿著的其他口味的糖果袋子丟到他們中間。
糖袋子有些摔裂了,五顏六色的糖果散落在外邊,謝不傾見那幾個孩子不敢過來撿,又退了兩步。
到底都是些半大孩子,抵不住糖的誘惑,有一個上去撿了,另外幾個就上去搶,一片熱火朝天之象。
謝不傾要回頭走,瞧見角落的雪堆里忽然竄出來一個和小狗兒般黑瘦的孩子,瞧著是個乞兒,身上的衣裳酸臭難聞,衣不蔽體。
他一下子跑到孩子堆里,也要搶那糖果,但他這般瘦弱,哪打得過旁人?什么也沒有搶到,倒挨了別人的拳打腳踢。
搶到糖的孩子皆走了,那個挨了打的乞兒半糖在地上,嘴角都在淌血。
可他倒渾然不在乎似的,見地上還有幾顆摔碎的糖,大抵是被人踩了兩腳,沾了不少灰塵,沒人肯要,他也如同撿到寶貝似的一點點拿起來吃,有些實在拿不起來的,他便趴在地上直接舔食。
不過幾丈之隔,謝不傾渾身珠玉錦繡,纖塵不染,長身而立;那邊的小乞兒衣不蔽體,為了摔碎的糖果情愿趴在地上吃沾了灰的。
誰也不知這樣大的雪,明兒他會不會凍死。
謝不傾含著口中軟軟甜甜的飴糖,想起來一些記憶,莞爾一笑,將口中的飴糖咬碎了咽下,轉身離去。
他沒救那小乞兒,
天不憐苦痛,處處埋荒骨。
謝不傾沒那悲天憫人的胸懷,這世間人各有各的顛沛流離,當年是他于苦海之中自渡,如今也不會再渡旁人。
*
謝不傾進了私宅海棠居。
因他喜靜,宅子里不曾放人伺候,見他進了私宅,幾個灑掃的錦衣衛皆隱了身形,院落里頓時一片靜寂。
外頭遠遠地傳來零星的爆竹聲,有了點兒細碎的年味,謝不傾站在廊下吃糖,夜色漸漸落了,那一袋糖果也見了底。
灰蒙蒙的,沒甚月色,廊下點著的幾個紙燈籠隨著夜風微微地晃動,謝不傾鮮明的輪廓一時被照亮,一時溶在夜色里。
然后鉆心的疼癢忽然傳來,謝不傾輕咳了兩聲,腳邊積的一層薄雪上便見幾點殷紅的血滴。
謝不傾口中的桃子清甜便染上腥甜之氣,叫他厭煩地皺了皺眉。
“您說您這是何苦?既吩咐尋了藥來,又不肯用,白白叫自己受苦?”
外頭傳來魏輕的聲音,他吊兒郎當地扇著金玉扇子正走進來。
謝不傾冷眼看他:“沒請你,不請自來?”
魏輕大笑兩聲,從懷中取了一個小玉瓶,雙手奉到他的面前:“小的什么身份,怎敢不請自來?自是有人特意在我出來的時候將我攔下,拖我給您送些消腫化瘀的脂膏,說是方才將您撞疼了的賠罪。倒是您鮮少到這兒來,倒叫小的好找。”
瑩潤的小瓶兒在魏輕的掌中,謝不傾如夜風冰涼的雙瞳里映出小小玉瓶的倒影。
同它的主人一樣,瞧著光滑玉潤的,拿到掌中來,卻必是冰涼的。
謝不傾接了玉瓶。
魏輕沒敢多留,東西送到了就走,待出了海棠居翻身上馬的時候,無意之中瞧見這私宅的宅院名。
“海棠居。”
他輕聲念了念這三字,忽然有些心領神會了。
晚夜“噠噠”的馬蹄里,魏輕在嘆息:“這個舍不得,那個也記掛著。當局者迷,當局者迷啊。”
*
謝不傾夜里在海棠居休憩了。
他睡前將那小玉瓶反反復復地看了看,卻又好似在透過這玉瓶看誰。
下半夜的時候他終于睡了過去,卻又做起夢來。
謝不傾鮮少做夢,一時之間并未反應過來。
天蒼蒼,野茫茫,入目盡是歪倒破爛的墓碑草席,地上的土都沒有翻好,間或能瞧見下頭藏著的尸身枯骨,臭氣蚊蠅漫天。
一眼望不到頭的荒涼可怖,遠處有鳥兒“咕咕”的尖嘯聲,偶爾有幾個人抬著新的草席過來,滿是嫌惡的往地上隨手一丟。
此處分明是葬人魂之處,卻瞧不見尋常的生離死別,連最后一點人情都聞不見。
只因這是亂葬崗。
這一處他再熟悉不過,從睜眼到被人帶走,他在這里呆了好些年。
瞧見這些,謝不傾早已心無波瀾,甚而覺得久別重逢。
謝不傾見自己手里捧著一截看不出是什么的臭肉,臉上身上皆還在流血,大抵又是在亂葬崗之中和四處奔跑的野狗搶食,被野狗所傷;也有可能是被前來拋尸的各色人瞧見,挨了一頓不知是誰的打。
其實在他看清自己雙手掌心皆是數不清的新舊傷痕交錯,身上的衣裳也還是那樣破爛之時,便已然知曉自己身在夢中。
妄念、執念才叫人發夢,謝不傾不愿被夢境所纏縛。
但他自從重新入京,便再也不曾做過這個夢,怎如今又夢回當年?
謝不傾口中似還有清甜桃香,他有那么一剎那恍神。
于是也就放任自己在夢中這樣枯坐。
夢境總是光怪陸離,謝不傾久坐許久,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。
觥籌交錯,香粉紛飛,靡靡之音,男女歡笑。
他也不知從哪里打馬而過,卻好似馬失前蹄,前面忽然生出橫亙斷崖,崖底萬丈,深不可測。
便在他收不住馬勢之時,身側的喧囂猛然一停,倒瞧見銷魂場上推出一被關在金籠之中的女郎。
海棠未眠,粉面煞然,唯獨眉間一點朱砂艷艷,好似與他指尖殷紅色遙遙相望,引他疼痛。
她凝望一眼,竟踱到他的身邊,拉住他的韁繩馬頭。
于是天塹既平,深崖合攏。
山傾玉頹,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。
于是他駐足,與她春風一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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