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刀入鞘,隨手丟與隨從,郭啟站立一旁卻不打擾,只是看著那一對璧人溫言細語。
回想方才薛釗劍路,出劍有陰陽,腳下踏九宮,這劍路與道門脫不開干系,郭啟又一時想不起是道門哪一派。
再看身前二人,郭啟便嘴角彎彎。料想這一對璧人必是掙脫宗門約束,攜手歸隱山林的小兒女。
他心中暗自可惜,揣度了薛釗年歲,暗忖若是再過上幾年,此人武道成就未必在自己之下。
比試已過,郭啟卻不好就此離去。
略略寒暄,眾人便回返草廬小坐。
山茶重新奉上,滋味寡淡。郭啟坐在竹椅里,透過稀疏竹林看那天上云卷云舒,倒是別有一番閑情逸趣。
待一壺茶飲盡,山頭飄來鉛云,悶雷陣陣,這下倒是想走都不好走了。
竹制的茶幾挪進草廬,俄爾便砸下雨滴,細密的雨線傾撒下來,廊下便織了一道雨簾。
郭啟行走江湖五年有余,長于江湖典故,說起這江湖事,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。
近來俏觀音與那血菩薩連斗數場,為的正是那新近冒出頭的玉面書生,二女爭夫的戲碼讓江湖人士津津樂道;
八臂哪吒與那淮西圣手于廬山之巔斗了一場,爭的卻是誰人才是天下第一的暗器高手;
巴蜀豪杰折損數人,傳聞都是慘死在那魔教妖女羅裙之下。
這陣雨實在過大,新鋪的茅草頂有些漏,薛釗便尋了個空碗接雨水。
碗中滴滴答答,聽著那一樁樁一件件,他心中不知不覺便勾勒出一副瑰麗多彩的江湖畫卷,不由得心生向往。
“……那魔教妖女又豈是好招惹的?連張家小天師都……呵,是以在下便不去送死了。”
恭維兩句,薛釗道:“我聽聞以武入道,可修至人仙?不知這其中到底是什么門道?”
郭啟略略錯愕,見薛釗問得認真,便心中腹誹,只道薛釗入門尚淺,不曾聽過師父教導便因私情跑了出來。
略略沉吟,郭啟說道:“此事全都應在九轉丹成圖之上。”他朝著北方拱了拱手:“七十年前宗谷真人造訪青城山,與眾劍修談玄三日,回返太和便在山下巨石上以拓印了此圖。
天下豪杰紛紛拓錄此圖,閉關參詳。不過二十年,便有前輩以此圖入人仙之境。”
抿了口茶水,他繼續道:“此圖詳盡,列盡人體經絡,每處竅穴有何用,如何打通,全都盡數列出。其后文字,更是猜想不用服食外炁,單以外丹、餐食補氣血、化元精,待厚積而發,一舉打通任督兩條大脈踏入人仙之境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
薛釗暗暗思忖,每日餐食扣去所耗氣力,還能余下多少補充氣血?只怕這法門是應在外丹之上。
尋常百姓飽食終日便算是福緣不淺,又哪里有多于銀錢去買外丹?
想來這等修行路徑,也是給富家子弟留的。
四月天說變就變,不過兩刻光景,外間鉛云過境,雨過天晴。郭啟起身告辭,薛釗便將其送出了小園。
回返草廬,薛釗提了青吟劍轉去了隔壁。
竹竿撐起了窗子,薛釗瞥過去,便見燕無姝趺坐床頭,手掐法訣,正行靜功修行。
薛釗駐足隔窗觀望,笑意上臉,好似在賞著一副水墨丹青的畫卷。
女子長長吐息,一雙瀲滟睜開,隔著窗扉與其對視,繼而笑容明媚:“走了?”
“雨過天晴,自然走了。”
薛釗繞過窗扉,自門入內。女子趺坐的雙腿放下,悄然朝床尾挪了下。
薛釗坐在床頭,笑著說:“想起一句好玩的話來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。”
燕無姝眨眨眼,不明所以。
“你試著斷句,看能斷出幾個意思來。”
燕無姝凝神咀嚼,朱唇嘟嘟囔囔卻不曾出聲,俄爾便展顏笑道:“果然有趣。”
“是吧?”薛釗笑著,自然而然將青吟劍奉還:“這青吟,我用著不順手,還是道友留著傍身吧。”
女子蹙眉沒接,說道:“既……既是送與道友,又怎能索回?”
“你看,我慣用長劍,這短劍實在不趁手;再者,道友早已寄念頭于青吟,又溫養了這般久,總不好再轉用它劍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已送與你了。”
薛釗便笑道:“那便當道友欠我一柄劍好了。”
朱唇輕咬,一雙素手接過青吟,輕撫劍身,頓生血脈相連之感。燕無姝抬頭,極其鄭重道:“好,我一定給你尋一柄可心的長劍!”
“嗯,一言為定。”薛釗起身,道:“到時辰了,我去辦正事。”
“嗯。”
薛釗提了早間買的雄雞去往草澤。這平陽地草澤本就低洼,一場疾風驟雨過后,八方水流匯聚,卻是再也尋不到地面。
薛釗便縱身踩水而行,好在那墳塋所在陰煞絕地地勢稍高。他一如往常,放了雞血便匆匆回返。
一只腳剛邁過柴門,竹林里便傳來呼喊。
“薛兄!快走!”
薛釗回首,便見郭啟提著雁翅刀狼狽奔行,身上月白長衫多了一道三寸長的血口。
“郭兄?”
郭啟好似脫了力,踉蹌著搶過來,薛釗趕忙抬手攙扶。
那郭啟喘息道:“薛兄快走,山上來了大盜!”
“大盜?”
“隴右盜谷才,此賊生性好殺,且作惡多端。薛兄快與夫人逃吧……”
竹林中又傳來沙啞聲音:“咦?這窮鄉僻壤竟然還有人家?不錯不錯,灑家正愁晌午如何打牙祭呢。哈哈,郭小子,真是多謝你了。不若你喊灑家一聲爺爺,灑家便饒你一條狗命,如何?”
“來不及了!”郭啟奮力推開薛釗,橫刀面向來犯之敵,說道:“薛兄快與夫人先走,在下攔住此獠!”
薛釗略微詫異:“那郭兄……你呢?”
郭啟強笑道:“薛兄放心,我雖不是此獠對手,可此獠要想取我性命……也非易事!”
薛釗沉吟,說道:“不如你我二人聯手——”
“不可!”郭啟說道:“谷才此獠雙手快刀威震江湖,最不怕的便是以少敵多。”
若二人配合默契也就罷了,否則還不如他自己應對。
“郭兄此等行徑,讓人心生敬佩。”薛釗由衷道。
那郭啟卻道:“大丈夫行事,磊落于心。我與薛兄相談甚歡,既知此獠在此,又怎能袖手旁觀?且棄之不顧,不說日后心中郁結,便是家父得知,恐怕也要看不起我這不孝子弟。”
說話間,燕無姝提著青吟劍自身后草廬行出。竹林里,一道人影緩步而來,將手中倒拖之人丟將過來,那人嘿然笑道:“小娘子好顏色,不如陪灑家快活快活?”
那地上的隨從身中數刀,口吐鮮血,兀自掙扎仰頭看將過來:“少莊主……快走……”
錚——
背后雙刀出鞘,破爛的斗笠下露出一張滿是蜈蚣疤的丑臉,獰笑一聲:“郭小子不走?正好新賬老賬一起算,要不是你爹,灑家何至于背井離鄉?”
“谷才!你這奸賊……”
一只手按在肩頭,止住郭啟叫罵,他側頭,便見薛釗看著那敵手說道:“郭兄不如先歇歇,我來料理了此獠?”
“薛兄你莫要逞強……”
卻見薛釗信步上前,越過柴門時候隨手抽了一截竹枝。
“哈?竹劍?你當自己是人仙不成?”谷才樂不可支:“罷罷罷,瓜娃子想死,灑家便成全你。”
薛釗緩步上前,一步踏入谷才三尺近身。谷才雙刀一閃,直奔薛釗喉頭斬來。
雙刀交錯,眼看便要斬中,忽而面前便沒了薛釗的身影。
唰——
雙刀斬空,谷才頓時亡魂大冒,急忙一刀后撩,一刀使了個蘇秦背劍護住后心。
兩刀又落空!
噗——
胸口有細竹破出,谷才一僵,低頭便見汩汩血跡順著細竹灑落身前。
“啊——”一聲慘叫,谷才胡亂揮舞雙刀,隨即踉蹌后退。
模糊的視線里,便見薛釗負手立在一丈開外。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嗡——
話未說全,便見白光一道抹頸而去。谷才張嘴翕合,卻再也發不出聲音。身形一歪,大好頭顱咕嚕嚕自脖頸上掉落。無頭尸身噴出丈許高的血柱。
俄爾,尸身撲倒在地。
薛釗轉身,路過那重傷的隨從身前,矮身略略查探,起身對瞠目的郭啟道:“刀口不深,斷了幾根肋骨,裹了傷養養大概還能活。”
半坡竹林,蟬鳴陣陣。眼前那人隨手而為,好似閑庭信步,便將縱橫江湖十余年的隴右盜谷才斬殺。
山君托夢,果然不曾作假。可惱自己有眼不識泰山,竟將這等高人當做尋常江湖子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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